《文学评论》
作者:杨 毅
作家辽京的小说是及物的。她从混杂的生活中整饬出一条富于逻辑的线索,用连续的视角从世界的驳杂中捋顺头绪。她擅于写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却总能在看似微澜的日常生活中发现隐秘的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对女性心理的把握中坠入生命之轻与灵魂之重。那种引而不发的犹疑、焦虑和冲撞。辽京从生活中来,又能回到生活中去。这并不是说她的小说模仿生活,相反她常常打破生活中的语法,但从生活中孕育的经验足够支撑起她的文学世界。辽京的小说从不故作高深,却在密密麻麻的生活中展露出无数的缝隙,它们构成了这个斑驳世界里的丰富和人性的幽微。世界和人性的复杂正生长在这些缝隙之中,如同辽京的叙述一样,幽深隐蔽,细密结实,却也有着顺势而为的狡黠。
那些难以查明的隐秘之境,成了她小说起笔的地方
辽京的小说从生活中来,但更准确地说是从对生活规则的质疑中开始她的写作。事实上,我们总是希望把生活过成想象出来的样子,更企图通过操纵规则把未知的生活变成已知。但作为小说家的辽京偏执地想象那些超出语法规则的种种可能,并从中窥探出生活的真相。于是,那些难以查明的幽暗之所和隐秘之境成了她小说起笔的地方。
《晚婚》(中信出版集团出版)是辽京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也延续了她以往的风格。小说以女性主人公黄婉丝和新婚丈夫杨浩去帕劳度蜜月写起,但熟悉辽京的读者应当猜到如此幸福的时刻并不属于她小说中的人物享有。原来,这里正是婉丝的闺蜜兼杨浩的前老板凌青的葬身之地。两人看似平静的内心其实各怀心事。相比以往,《晚婚》展现了人在各种复杂关系中的艰难处境和内心博弈。如果说辽京以往的小说展示出表面平静的生活中实则暗藏着波涛汹涌,那么《晚婚》则干脆将人直接置于生活的深海之上,去感受那些无处躲避的惊涛骇浪。辽京告诉我们,在我们谨小慎微的生活中,隐藏着无法避免的巨大不安。
《晚婚》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却靠着缜密而从容的叙事节奏吸引着读者。《晚婚》所要探讨的问题是,对于三十岁的都市女性而言,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世俗的层面上说,婉丝嫁给杨浩的婚姻不可谓不幸福。当个人的身家条件成为双方在婚姻天平上的砝码,做此推算原本就依照现实中的婚姻法则。但辽京似乎有意打破这种平衡,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婉丝在婚姻市场上的优势都比不过杨浩,甚至从婉丝的角度说,杨浩的到来可以算得上是对她生活的拯救:“在遇到他以前,她的生活顶多是一张潦草的铅稿速写,是杨浩给她涂满了色彩和阴影,使她从苍白单调变得丰富而立体,把她带进一段美满生活。”但这种美满生活更多停留在表象,因为在心思敏感的婉丝看来,杨浩的到来首先不是情感的慰藉,而是原有生活状态的打破,还携带着某种不安。小说多次写到婉丝面对杨浩时内心的犹疑和不安。在日常相处中,婉丝感受到的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处于一种茫然又不知所措的状态。或许在她看来,从恋爱到结婚的过程似乎过于顺利,以至于令她怀疑这是否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当杨浩问婉丝喜欢自己什么时,“婉丝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底存着许多现实的念头,琐碎的、冰冷的、坚硬的、计算的、与爱情的纯粹定义毫不搭边的。她总不能说,我三十多岁,失恋了,想结婚,而你正好出现”。的确,三十岁的女性对于爱情已无太多奢望,婚姻也只是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的小小插曲。但即便如此,婉丝在爱情中还是缺乏安全感,她无法确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杨浩,更疑惑杨浩来得太过突然。在这种恋爱关系之中,婉丝爱的与其是具体的人,不如说是爱上了爱情关系的话语本身。婉丝与杨浩在海南结识,而后迅速地坠入爱河,谈婚论嫁。但婚姻对于两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对于杨浩而言,只是寻找一个理想的妻子;但对婉丝而言,却是在本就不安的生活中抓住了救命稻草。婉丝无疑爱着杨浩,但这种爱从来就不是两个灵魂的惺惺相惜,而毋宁说是想要在无尽生活中企望的一丝安稳。
婉丝只是想过上安稳的生活,所以才对爱情充满了不安全感。这种不安不只是来自杨浩是否深爱着自己,而是说生活本身带给她的巨大不安,致使她在背负沉重的枷锁下徐徐挪移。对于从农村打拼来到北京的婉丝而言,品学兼优的她靠着自身的努力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来到外企后的工作也为她获取了不低的收入。虽然婉丝不像凌青可以白手起家成为公司老板,但就自身而言,婉丝也算得上生活不错的中产女性。但是,和闺蜜凌青相比,婉丝却有着更沉重的来自家庭的负担。嗜赌成性的父亲、忍气吞声的母亲、意外怀孕的妹妹,还有整套结婚的风俗,婉丝的任何举动不得不受到家庭的牵连——“家就像个黑洞,深险无边却引力巨大,粉身碎骨也逃不出去”。婚姻对于婉丝而言,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的事情,还意味着她摆脱家庭束缚的可能,尽管这只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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