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
作者:王威廉
作家张麟的长篇小说《凤凰于飞》以绵密的叙事,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体会到了文本的欣悦是如何赋予现实世界以温度与生机的。小说标题出自《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凰高贵而高飞,引得百鸟爱慕都来追随。用这句诗作为这部小说的标题,实在是太恰当不过了,因为这部小说写的正是当代的凤凰:飞机。凤凰是中国古代神话中最重要的神鸟,这部小说则聚焦的是当代中国人如何自力更生研制高性能飞机的故事。
我一开始对作家笔涉如此深邃的领域不是很理解,但很快,我便了解到贵航集团飞机设计研究所(以下简称“贵飞”)坐落在风景秀丽的贵州省安顺市,而张麟正是安顺人。把自己家乡这个“邮票大小的地方”用语言虚构出来,进入文学的世界版图,几乎是每一个作家心底的乡愁情结。
“贵飞”作为国家重点项目的科研单位,自1968年正式独立建所以来,先后设计、研制过多种型号飞机,尤为值得一提的便是“歼教七”高级教练机。它于1985年7月首飞,1987年定型。它装备部队后,长期作为歼-7、歼-8战斗机飞行员的训练机。1987年6月,巴黎第37届国际航空博览会上,歼教七被誉为“亚洲明星”。而当它的英文名“Guizhou JJ-7”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方才发现——那正是“贵州”的拼音。
以上是阅读这部小说不得不知的背景知识。小说在这个基本背景之上,为我们更加详尽地展现了与之相关的人们的生活与命运。因此,我首先将这部作品看作是一部成长小说,涵盖了主人公阿盐从童年的开端直到生命的尽头,她的欢乐,她的探索,她的爱情,她的家庭,她的梦想,以及最重要的:她如何尽全力把自己的梦想变成了现实。阿盐凝视着居里夫人的一段话:“我也是永远忍耐地向着一个极好的目标努力,我知道生命很短促,而且很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别人的看法不同,而且不能保证我的努力自有真理。但是,我仍旧如此做。我如此做,无疑地是有我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正如蚕不得不作茧,蛾不得不扑火。”阿盐的灵魂之火被点燃,她像居里夫人那样,拥有了生命尽力完成自身梦想的浓烈情感。小说也试图告诉我们,这种情感比实现梦想本身要更加珍贵。因此,我每读几页都会停下来回看关于阿盐的段落,我要接通作家在刻画阿盐之际所怀揣着的那种无尽深情。
阿盐的“歼教”系列凝聚了她一生的努力,也荷载了她一生的梦想。作家的叙事扎实而又灵动,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神妙之处:小说中紧贴现实的时候,我们窥见了更为复杂幽深的心灵世界;小说在向心灵世界探索的时候,我们却感受到了坚硬真实的现实地面。这让我再一次确认,小说既是关乎现实的,又是召唤希望的,这就跟人的存在一样,人置身于时间河流的每一刻,都将现实与希望容纳在一起,构成了生命的弹性区间。好的小说都会靠拢乃至把握住那个丰富的弹性区间。
小说的开篇专门写到了菌子,充满了诗的神韵。不妨来看:“外婆很神,外婆说要下雨,就下雨了;外婆说要出菌子,菌子们就出了。可是对于阿盐来说,外婆的话却一点也不管用。比如外婆说阿盐,你不许下河,可阿盐偏下河;外婆又说阿盐,你不许上树,可阿盐偏上树。同样的,外婆说阿盐,你不许去找菌子,可阿盐就非去找菌子。”
在张麟笔下,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奋进梦想之外最重要的维度。在修建机场的时候,公路需要从火车站修到大山洞里,其间要穿过山王庙,这件事引发了人与自然的极大紧张感。“谁敢拆?这庙是葫芦坝的镇寨之宝,是守护神,拆不得!”阿米阿婆坚决反对的声音至今萦绕在我的心头。山王庙是当地文化极为重要的一个历史记忆承载点,据传说,他们的先祖一路逃荒,实在走不动也无路可走之际,是在山王庙那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他们在穷山恶水的绝境中发现了一个状如葫芦的坝子,那里环境优美,土地肥沃,从此供养他们世代繁衍。这个桃花源式的寓言故事,每个中国人都熟悉,都感到亲切,是因为它为农业社会的历史合法性与稳固性提供了不竭的源泉。
正因为如此,“阿米阿婆一反对,也就等于整个葫芦坝都反对。一夜之间,以阿米阿婆为首的护庙联盟迅速形成,掷地有声公然对抗——要拆庙,先拆了葫芦坝!”这给前来工作的女航空专家向葵上了深刻的一课。1965年,当地终于有了历史上的第一所小学。教育机构的建立,意味着工作队将现代性的知识生产机构植入了当地的文化,从而让现代知识的“阐释内核”取代了传统文化的“直觉内核”。这是阿盐等孩子得以成长并进行创造的根本基础。读完小说之后,我对于这个细节依然念念不忘。飞机翱翔于天空的这种梦想,虽然出自科学,但让人总是觉得这种飞翔梦想跟大自然的那种本质性的神秘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关联,这种关联给小说提供了极为悠深回味的意义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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